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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载自‘赛先生’对著名理论物理学家文小刚教授的访谈。在这访谈里文教授把自己多年的学习和科研经验、对科学和教育的理解无私地给大家分享了。我认为这些是非常深刻的见解和重要的经验。大家可以参考和讨论。
原文:
“我想用量子纠缠来统一基本粒子和引力,用的是一个全新的思路,一个代数的思路,和几何纤维丛的思路完全不同。也可以说是想用代数的办法来看几何,用代数的东西来看纤维丛。过去爱因斯坦把我们引入了用几何眼光看世界的思路,它主导了物理学一百多年的发展。但我觉得这个方向有点不对,应该用代数眼光看世界,理解世界。”
——文小刚
《赛先生》记者 潘颖
1“用孩子天真的眼光来看世界”
《赛先生》:你读博士的时候,导师是当今物理学界大名鼎鼎的天才人物Witten,他还曾拿过数学界的最高荣誉“菲尔茨奖”,你怎么看待他的传奇?
文小刚:这样说吧,他的数学非常的好!他的物理也非常的好!他把自己称作数学物理学家。可以说,他能同时拥有物理学的思考和数学的思考。一般来说,用物理的想法看数学会很不自然,用数学的想法思考物理也很不自然,别别扭扭的。但正因为数学和物理思考方法不同,所以当两样东西凑到一起的时候,就能互相启发。比如说,有些东西在物理上很容易解释,用数学就怎么都看不清楚,这样就可以用物理的思路来诱导数学的发展。因为当用数学把物理上容易解释的东西严格做出来的时候,对数学就是一个很大的发展。有些数学上看得很清楚的东西,物理学家以前则没想到,也想不到,那你可以把数学引入到物理中去,对物理产生一个很大推动。Witten在这两个方面都做得很好。但他贡献最多的,我觉得是用物理直觉很大程度地推动了数学的发展。因为他在物理上的很多直觉,使他能看清楚数学家看不清楚的问题。所以凭借他的物理直觉,使得他在数学上做出了很多新的贡献。
当一个人站在两个领域交界处的时候,经常容易出成果,因为你对两个领域都很熟悉,你看问题的方法就跟这两个领域的人都不一样,就容易做出更好的工作,都一样的话就不容易出好工作。我觉得Witten是十分有这种优势的。
《赛先生》:你怎么看待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场论的一致性问题呢?
文小刚:也许我们可以详细讲讲这个问题。广义相对论和(规范)量子场论是同一类型的东西,它们的缺陷在哪儿呢?在于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基本观念有不可调协的冲突。
杨振宁先生最近在《Physics Today》上发表了一篇文章(编者注:《赛先生》已于2014年12月4日刊出此文的中译版),他回忆了有关规范理论的一些历史。规范场的思路是爱因斯坦首先提出来的。最简单的规范场是电磁学,麦克斯韦方程就是规范场的方程,不过那时大家不那么想。是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,首先用那种局部相对的观点来看问题,把规范概念、相对论的概念提出来。数学家外尔(Hermann Weyl)非常欣赏爱因斯坦的思路,他说既然在相对论中,你的(局域)方向可以是相对的,那我的(局域)单位也可以是相对的。比如说两个地方有两个局域的方向,它们一样不一样,你要比。但要比较不同的地方的两个方向,你要把一个地方的方向,变换到另一个地方,才能比。这就是相对论中方向的相对性。外尔说,那每个地方也都有局域的单位(就像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货币)。两个地方的量一样不一样(如在两个国家的存款一样不一样),你要把一个地方的量,通过比较单位,变换到另一个地方,才能比(你要把一个国家的存款值,通过汇率,变换到另一个国家的,才能比)。所有不同地方的单位比值,可以用一个场来描写,这个场就是规范场(所有不同国家间的汇率就是规范场)。所以规范(gauge)的意思就是单位(unit)的意思。外尔觉得电磁场应该就是这种规范场,但发现不行,不成功。后来发现外尔的想法大方向还是对的:电磁场实际上不是源于局域单位的相对性,而是源于量子力学中局域相位的相对性。这样,电磁场就跟数学里的纤维丛完全联系起来了。这种关于电磁力和引力起源的观念,很几何也很漂亮。方向的相对性给出引力,相位的相对性给出电磁力。这样一来,从某种程度上讲,一个物理的新时代就开创出来了,就是用几何纤维丛的思路来描写物理、研究物理。用几何的眼光看世界。
实际上,量子场论和广义相对论都是这种思路,但是这个思路跟量子力学有一些冲突。最著名的就是,为什么引力无法量子化(即搞不出量子引力)?虽然纤维丛黎曼几何理论很漂亮,但它跟量子力学有冲突。关键问题在哪儿?我们知道,几何纤维丛跟牛顿的微积分,是一类东西。但是量子力学是线性代数,是代数那一类的东西。几何和代数在数学上是很不一样的东西,有点凑不在一起,所以就会惹出问题。
我想用量子纠缠【注1】来统一基本粒子和引力,用的是一个全新的思路,一个代数的思路,和几何纤维丛的思路完全不同。也可以说是想用代数的办法来看几何,用代数的东西来看纤维丛。过去爱因斯坦把我们引入了用几何眼光看世界的思路,它主导了物理学一百多年的发展。但我觉得这个方向有点不对,应该用代数眼光看世界,理解世界。所以我觉得,这看上去就好像是爱因斯坦误导了物理一百多年。当然,不能说是误导,那些几何方法是很漂亮的,而且在历史上,它们很大程度地促进了物理学的发展。但现在,到了用新眼光看世界的时候了。
我讲的代数思路是一个非常根本性的东西,就是完全不用几何流形来看世界,完全从代数纠缠的角度看世界。我想要把几何流形的观念用代数纠缠搞出来。因为代数就是一大堆的0和1,怎么搞出一个连续的几何流形的东西,是挺大的一个挑战。这就是量子引力的挑战。但这个代数思路慢慢发展着,好像越来越有戏了,除了广义相对论还搞没出来以外,其他(如规范场、费米场)都能做出来。某种程度上讲,第二次量子革命有多根本,就体现在这里,我们的世界不是几何世界,而是代数世界,是0和1这种根本特点是离散型的东西,其纠缠又给了我们一个类似于连续几何的印象。实际上,几何跟我们日常生活的体验更接近,几何是更接近于牛顿的经典看法,所以几何容易被人接受。而代数是量子力学的方法,用代数方法看世界更难被接受。
2014年11月刚刚去世的数学家格罗滕迪克(Grothendieck)的最大贡献,就是引入代数几何,他用代数来看几何,是真正的代数几何的鼻祖。我听别人这样介绍过,实际上我是这方面的外行,如果你问一个数学家,他也许会说得更清楚。从欧拉开始,几何学传统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了,所以他发现发展这一全新的眼光,是了不起的。格罗滕迪克不是出于物理的动机来获得这种思路的,他是觉得用代数眼光去看本来就对,是最自然的眼光。
历史上,物理学家们很想用几何的眼光看世界。现在他们开始用代数的眼光,用量子的眼光看世界,是没办法的办法,不得已的办法,是被自然界硬逼着这么去想的。因为我们以前的几何观念,在微观尺度上,跟自然界格格不入,已被实验否定。被逼到了这份儿上,才把量子力学(代数眼光)逼出来。而格罗滕迪克这样的大数学家,没人逼他,他自己自然而然就想到这。
格罗滕迪克一个重要的经验就是“用孩子天真的眼光来看世界”【注2】,他说自己之所以能做出这些伟大的工作来,最深刻的经验就是这个。所以,你学得太多的话,你做事情就有很多的范式和框框,想问题都是按被教授的东西来想的。头脑里不必要的条条框框太多的话,你自然而然就只能跟前人的想法一样,那就创造不出新东西了。所以我特别欣赏格罗滕迪克的这句话,他像小孩儿一样天真,没有任何包袱,这样才能全心全意地感受到真实的世界,否则你感受到的都是条条框框描摹的不真实的世界,触及不到世界最本质、最根本的东西。我是没有达到他那个水平,所以我看了这些关于他的东西后挺有感触的。
当然被教授的知识很重要,因为要是没这些知识,有时候可能你连边也够不着。科学是有它的底线的,是要能够被证伪的。所以说,做科学要创新,要去开拓未知世界,要冲破条条框框;但你做什么问题,总得着点边际,能够被证伪。如何平衡这两方面,来做创新工作,做来突破对已知世界的极限,这都是科学家要掌握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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